中国好建筑 |韩冬青:希望我设计的房子不被拆掉




SYNOPSIS

提 要

2021326日,中国勘察设计协会建筑分会在南京举办创新创优大会,全国主流建筑师共聚一堂,分享建筑创作的成果,探讨未来中国建筑创作的发展方向。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韩冬青发表《城市历史景观中的设计实践》的主题演讲。大会期间,韩冬青教授接受了中国建筑设计行业网专访。他从不同视角剖析了“中国好建筑”的概念、新形势下建筑师如何应对新的市场需求;畅谈了东大建筑学院几代建筑学者的传承、一直坚持的教育理念以及在学生培养上的新举措。


韩冬青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学术委员会执行主任

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总建筑师



问:从在东大专注于建筑教育培养建筑师到在东大设计院任院长兼做管理,您的职业生涯一直都在建筑领域,请您从不同的视角谈一谈“好建筑”的概念?

答:什么是好建筑是大家一直在讨论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我的理解也不断在变化。读书的时候我理解的好建筑就是功能合理、长得可爱、让人喜欢;如果做得更好一点就希望老师喜欢,我觉得老师喜欢就说明专家喜欢,这就是我学生时代对好建筑的追求。

关于好建筑的功能和外形在建筑学教材里都有相关的表达,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体会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不是说过去的认识不对了,而是现在的认识要比过去更多、更丰富、更系统,每个人都可以发掘出好建筑的不同表现。

建筑不是孤立的一栋房子,它应该是环境的一部分、是一个公共产品,跟人居生活密切相关。所以好的建筑往往要承担三个方面的责任:

第一、好的建筑要对所服务的人负责任。比如说公共建筑,除了直接服务对象外,还包括城市的公众。建筑师做一个建筑,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觉得好,而是建筑所服务的那些人说好。有的建筑是公共产品,那就得公众觉得比较好,这是从人的角度来判定一个建筑的好不好,建筑为谁服务,谁就更有评价的资格。

第二、好的建筑要对城市负责任、对环境负责任。如果在乡村,要对乡村的环境负责任;如果在城里,要对城市的环境负责任。从20世纪70年代国际上就开始反思现代主义以来的环境危机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特别是当今时代,没有环境意识,就不可能有好建筑,建筑是依托于环境才能存在的。但建筑一旦建成之后,又形成了新的被改变了的环境,这种改变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是对绿色有贡献还是增加了城市的碳排放?对城市、公共空间、城市的生态体系的影响是怎么样的?我相信好的建筑一定使城市更美丽、使城市更健康、使环境更可持续。

第三、好的建筑应该对历史负责任。以前曾经有人问我作为一个建筑师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期待?我的期待可以说很朴素,但也可以说是很奢侈的,我希望我设计的房子当人们要去动脑子考虑拆还是不拆的时候,选择不拆!这就是我的期待。现实证明这种期待并不简单,有的房子存在很短的时间就要被拆除,这种拆除要以很大的物质资源消耗和对环境的破坏作为代价,我特别不愿意我设计的房子建成没多久就要被拆掉。

历史上有很多建筑,为什么我们喜欢其中的一部分而不喜欢其中的另外一部分?这跟每个建筑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关系。我们做的每一个建筑未必都是历史上重要的经典建筑、标志性建筑,很可能是建筑历史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但它续写了那段时间的建筑历史。所以要从历史的角度评判一个建筑的时候,让后辈觉得前人是以负责任的态度做建筑,这是对后人的慈悲心。

现在讲可持续发展,我认为建筑师应该通过自己的建筑去表达对前辈的敬重。我们的知识和本事是从前辈那学来的。有的见过面是自己直接的师父,有的是通过教科书、历史教材、著作或作品,跟他们学习了很多知识,所以我们觉得有时候做建筑就是对前辈的致敬。倒过来讲,我们现在的作品对后人表达了我们这代人的基本工作状态,希望后人在评价前人工作的时候,能够理解他们在那个历史时代的使命和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

过去说建筑是历史的记录者,是史诗,是凝固的音乐,都是拿动静之间做比较,建筑的历史文化意义是客观存在的,好建筑也应该是对历史负责任的建筑。

问:东大作为中国的建筑老八校领头羊之一,在历史上涌现了很多知名建筑师、学者,星火相传,到您这一代属于第几代?

答:到我们这一代差不多属于第四代吧。我理解的第一代大师是二三十年代开创东南大学建筑学科的那一代大师,刘敦桢、杨廷宝、童寯等先辈们,他们是建筑学科的奠基者和开创者,他们开天辟地培养了中国本土新一代的建筑学人,这些学者和建筑师又成为老师。他们培养老师并不只是师范的那种培养方法,他们在培养成老师的同时也在培养建筑师,这个特点并不仅仅只有设计方向的老师才这么培养,历史方向、技术方向的都是这样培养,就是除了讲设计,也一定要会做设计才行。杨廷宝先生留下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语录;童寯先生也认为作为建筑学老师要端得住饭碗,自己不会做设计怎么能教学生呢?这个理念确立了东大从第一代到第二代学者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不仅要会“教”而且要会“做”。在东大建筑学院的传承中“做”是放在第一位的,东大校友们被问到什么才是东大最重要的传统?大家的答案是一致的,就是“做”字当头。

杨廷宝、刘敦桢、童寯(从左至右)

齐康老师、钟训正老师、潘谷西老师等都是东南大学著名的的第二代学者。我们从这一代老师身上学到的东西是不会忘记的,他们是在中国本土完成大学教育的,杨廷宝先生、童寯先生,刘敦桢先生等第一代学者都是在海外完成大学学业的,两代人之间自然有些不同;第二代前辈的传承非常好,也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80年代建筑研究所做的一系列武夷山风景建筑被称为武夷风格;钟先生在江南无锡做的太湖饭店是一种新江南风格。他们从民间建筑、从中国自己传统的建筑文化中去发掘有价值的东西,再努力开拓,中国第二代建筑师在自己本土的探索有极大贡献,有很多创新。

齐康、钟训正、潘谷西(从左至右)

他们这一代学者一边实践、一边教学。后来又有了第三代学者,东南大学鲍家声教授、王文卿教授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钟训正教授、孙钟阳教授、王文卿教授创建了“正阳卿小组”,在他们活跃的那个年代很有影响力。当时国内很少有几个“工作室”,记得王天锡建筑师有一个工作室,他是从海外进修访学回来创办的工作室;正阳卿小组的目的就是要探索产学研一体融合。我是在“正阳卿小组”三位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硕士研究生学位的,后来师从鲍家声教授攻读博士学位,研究开放建筑的理论与方法。1977年恢复高考后入学的都属于第四代了。我的老师们有传承,也都有自己独特的贡献,在教学、创作、科研上都有很多创新成果。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在7780年代初前后几年读大学的似乎形成了又一个群体,现在各大建筑院校的学科带头人、各大设计院的总建筑师队伍,其中坚力量基本上都来自各大建筑院校的这个群体。这种学术传承的现象及其意义非常值得思考。建筑学院就是要培养具备思想能力的实践者,这个标准适合于建筑师这种特定角色。

问:随着新的城市发展,建筑师面对的城市更新项目会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高,在新形势下建筑师应该如何应对新的需求?

答:这个问题本身是非常有时代性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正好站在历史交替的区段上。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处在一种对城镇空间极度的补缺性需求的状态,几乎是相当于一种房荒状态,什么建筑都缺。三中全会之后,中国改革开放,当时经济基础比较薄弱,城镇化比例相当低,建筑师也不够用。我记得那时候经常有人到学院来咨询,在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就看见老师们经常接待各地来咨询工程项目的人,老师除了教学工作也承担了很多义务性的咨询工作。建筑师需求极大,但人才供给严重不足,所以有一段时间无论建筑师做什么,似乎都可以。这个话说得好像

太公平,但那时候是以量的满足作为最重要的主题,没有量,发展的节奏就跟不上来,所以这也很正常。但现在城市空间的拓展不可能再以那种大面积的高歌猛进、开疆拓土的方式进行了,更多的是在城市内部建成区域里面进行结构优化、功能完善、文化传承、生态修复等等。因此建筑师工作的背景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过去大部分建筑都是在一片新土地上建设,拿到地就开始规划设计,盖新房子,现在的建筑周边的问题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复杂了。

现在建筑师要面临跟过去很大不同的设计环境:

第一、工作背景改变了。现在的建筑师迫切地需要去形成一套对城市或者乡村环境的认识方法。而且并不是说你愿意认识环境就能够认识到位,有的时候看不到问题,是因为看问题的方法不够准、不健全,不知道怎样去观察。你不掌握这恰当的工具、不掌握方法,即使问题存在你也不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又干了,“无知无畏”而导致错误结果的教训很多。很多的遗憾不是说谁愿意搞一个不理想的状态,而是因为认识不足。问题是不仅仅只有外行才会犯这样的错误,专业工作者同样也会犯类似的错误,尤其是面对一个特别复杂的城市问题的时候。你是不是具备理解城市问题的能力?我觉得这是对当代建筑师特别考验的一个功夫。过去这个功夫弱一点,病灶不容易明显地显示出来,可是现在在已建成的城市环境里去搞创作,如果缺乏这种解读城市的方法,很可能看不到城市存在的资源和问题。

我带学生有体会。大家一起做现场调研,有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看完了,什么都看了,照片也都拍了。我说既然你已经看过了,就要经得起我问,事实发现我问几个问题,一半以上答不出来,可他确实去看过了。过去有人说“视而不见”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说那个东西没了,是它存在可是你却看不见它,说明你不会看。这是一门功夫,就是要理解环境、阅读环境,这有知识性问题在里面,我们要补充这些知识,这是需要补课的。

第二、项目任务书变化了。过去业主给一个任务书,有多少房间,每个房间多少平方米都写明白了,你就照着去做设计,这就是指令性。可是现在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为什么呢?因为现在项目的需求往往是错综复杂的,服务的人群、所要完成的功能很少是过去那种纯粹而单一的。像城市公共建筑,过去的分类法现在常常不管用,不知道是图书馆还是剧院?功能多样,而且各种功能交织在一起。这一点就说明现在的建筑师面临的设计环境有很大变化,要善于在一个错综的时空系统里面去帮助业主理清这个环境真正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它的设计价值包括哪些。

现在项目策划变得很重要,怎么用最少的资源能够获得最大的价值?建筑师不能被动依赖业主提要求,需要自己主动寻求答案;有时候业主要倒过来问建筑师,你认为这个项目怎么做价值最大?建筑师的工作已经开始明显地向前策划阶段延伸。项目建成后要积累数据,形成后评估制度,后评估一方面可以追踪责任,一方面是总结经验和教训,这就是“前策划后评估”的重要性。而且,我们现在还要关注建筑在营运过程中绿色性能的状态,能耗、性能的变化跟设计预期的吻合度怎么样?提供建筑全生命周期服务。过去中国的建筑师跟国际建筑师业务相比,还是收缩在从方案到施工图这样局部的阶段,未来向两端前后拉伸,作业链变得越来越长。

问:您是第四代建筑师,正在培养第五代建筑师。您对第五代建筑师有什么样的期望,希望他们获得什么样的能力?

答:每一代建筑师都要处理好传承和创造的关系。建筑师这种职业没法脱开历史的积淀而从零开始,每一代人都是踏在前人的肩膀上成长,所以我们要理解前人的肩膀是什么样?在什么基础上工作?每一代建筑师都有创新,每一代发展的节奏都有加速度,而且问题越来越复杂,我们已经很难完全凭借老师的经验或者自己从业以来形成的经验解决当下和未来的问题。所以每一代可能比前辈面临着更大的压力。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新一代建筑师的综合能力、知识的系统性、社会实践能力的系统性会比前人面临更大的考验,现在的建筑设计已经对接了很多的知识领域。过去信息学跟建筑学是离得很远的,现在的虚拟世界和实体世界已经交汇在同一个空间体系里面了,建筑师不可以不知道这方面的知识而把它交给弱电专业,因为这两个系统正在密切地交互。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现在的建筑师、未来新一代的建筑师处理问题的复杂度必然要超过前人。

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一个“全知识者”,客观上只能掌握其中的一部分,怎么为更多知识的引入创造条件?必须通过合作,不同专业、不同学科、社会不同角色之间的相互合作。这种大合作时代,新一代建筑师比过去会做的更多,能力上面临的挑战更严峻。因为社会变化快而复杂,跟你有关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多,你会遇到冲突和矛盾,机会比前面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有的时候为什么觉得挺焦虑的?因为在各种撕裂的目标之下,你要试图找到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建筑专业就是这样,需要大家共同去探索,建筑设计是一个集成器,建筑师这种综合能力特别重要。学生在校期间的培养主要还是建立一种概念、形成一种基础,许多的训练还是要在职业过程当中自我认识和提高。有时候觉得老师说的话当年也听懂了,现在想想其实那时候好多话没听明白,因为没有实践体会,理解就相对不足。有时候觉得老师一句话可以受用终身,每个阶段都觉得这些话非常有道理,但是体会还是有点差异。

问:您说东大的教育侧重于实践,“做”很重要,现在东大在学生的培养上有什么新的举措? 

答:首先仍然是“做”,逐渐培养思想观念和能力,这是东大一直的坚持。当然“做”本身并不是孤立的,陈薇教授曾经对东南学派的学术风格总结了十个关键词,“做”是第一的、第二是“融合”、第三是“批判性”,最后是“传承创新”。我们读书的时候“做”主要是指画图,就是你要画得出来。那时候老师说:不能光说,画不出来都白搭。我们当时理解会做设计就是画得清楚、画得有意思;后来知道只会画还不行,还要能建起来,还得下得了工地;再后来知道,不仅要专业实践,也要社会实践。

现在关于如何培养学生“做”这种意识和能力有更新、更多的内涵和教学方法,有了建造的课程,除了在教学中采用实体模型,学生还要通过模型把空间搭建出来。除了教学模型,还有足尺比例1:1的建造项目,比如拿纸、木头、竹子、PVC管材盖1:1的微建造,甚至我们曾经在校企合作中做过混凝土建造的1:1的竞赛作品,都是本科生做的。这是建造能力方面的拓展,就是让学生理解设计房子不只是画图的问题,要会用材料,有材料了要考虑从哪里获得材料?如何花钱买材料?所以不用跟学生说建筑是有经济代价这种问题,他自己干着活就知道了。因为他得自己去买材料,材料买来了肯定会算成本,这样他就会知道有钱要花在刀刃上,作品才能做得好,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综合性的教学实践。

  “做”并不是要把学生培养成劳工,而是通过“做”让他们去思考,学生对很多问题得到了切身的感受,有了切身感受,就不会忘记。虽然在本科阶段没有机会去盖大房子,但是这些道理他就明白了。

另外,东南现在也很重视学生的社会实践能力,学生有很多课外兴趣小组、社会活动,包括一些慈善性义务活动,很多经典的活动比如扶贫、救灾,都由学生自己组织。这种事情往往一来就是非常急,他们用自己的专业学识为贫困地区做点儿事、为灾后做点事,既培养了道德情操,又为社会做贡献。同学们每次去的时候可能比较迷茫,不知道结果怎么样?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好?但回来的时候都非常感慨,觉得是非常有意思,也都很骄傲,因为奉献社会、奉献具体的民众,他们都发挥了作用,觉得自己有价值。现在提出“课程施政”,“扶贫、救灾、服务社会”是最典型的“课程施政”,不用跟学生讲抽象的概念,要接触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自然懂得什么叫生活不容易。我们还有“小小建筑师”公益活动,同学们去教小朋友用纸做房子模型,带着孩子们一起边玩边学。有很多这样的课后社会实践,对专业认识也特别有帮助。教学方法和形式都是千变万化的,根据课程不同、阶段不同、每个学生的特点不同可以有很多变化,但是目的都是培养情操、素养、能力,所谓德才兼备。

本文内容源自微信公众号“ 中设协建筑设计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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